俄罗斯能源外交的内涵与走势
———冯绍雷教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演讲———
如果在最近一两年实地考察过俄罗斯经济,并将其与十多年前的情况作一番比较的话,那么,没有人会否认俄罗斯经济正在全面复苏和迅速改观。连续7年,俄罗斯经济以6%以上的速度增长。2005年GDP总量达到7658亿美元,已进入世界十大经济体之列。到2006年年中,俄外汇储备已达2500亿美元。2006年8月,俄罗斯提前14年还清了曾经欠西方发达国家的债务。今年,俄罗斯GDP总量预计将达9000亿美元左右,人均GDP预计将达6000美元左右。
根据我最近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大都市的观察,不仅一个个新建的大型购物超市人气旺盛,居民购买力明显提升;鳞次栉比的建筑工地正在紧张施工,而且,房产市场的价格也居高不下。
这已经完全不是若干年前风雨飘摇中那副经济衰败的景象了。与我同行的哈佛大学教授、俄罗斯经济问题专家马歇尔·戈德曼教授对我谈起了他的观感:“这一切来自于能源。俄罗斯有了石油和天然气,就有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确实,在进入新世纪以来,有赖于国际能源行情不断上涨,俄罗斯经济得以大幅度改善。但是,这究竟纯粹是外生变量的推动,还是俄罗斯推行了富有远见的能源战略才使其把握住了机会?与此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今天演讲的一个主要内容,那就是作为昔日超级大国的俄罗斯究竟是辅之以怎样的能源外交,才使得她能够在这么短的一个时期之内,不仅大大提升了国内经济,而且,使得俄罗斯成为一个举手投足都能影响当今全球事务的能源大国。
能源外交从长计议
能源问题不单纯是一个国内或国际经济问题。当前形势的变化也促使俄罗斯把能源问题与它的大国外交行为相联系。
俄罗斯能源外交是如何形成的?有其内在的和外部的,历史的和当前的等各种原因。
从其内部因素来看,俄罗斯大概是当今世界唯一资源完全自给的大国。其最有价值的资源包括油气、土地、淡水和金属矿产。以油气而论,到21世纪初,俄罗斯石油探明储量为70亿-100亿吨,占世界总探明储量的8%-13%。天然气探明储量和产量约占世界总量的38%-45%和25%-27%。以金属矿产论,特别是铀矿的探明储量为20万吨,拥有世界最大的富铀战略储备。以淡水论,仅优质的贝加尔湖淡水储量就占了世界储量的1/5。有专家认为,西伯利亚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在地球气候转暖后,将会是世界上非常难得的一片适合于农耕和居住的净土。这样得天独厚丰富多样的自然条件,不光使俄罗斯视其资源为国本,而且,将各种资源条件之间的相互依存看作为其立国的根系之所在。比如,俄罗斯不光单纯地运用能源作为实现国家利益的手段,而且非常强调利用能源与保护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这里有着非常实际的也是相当长远的利益考量。
相形之下,根据目前的态势和已知的预测,估计到2010年全球能源消费将比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上升30%-35%。不光是发达国家,而且,新兴工业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能源消费也将迅速上升。这样一种对于能源的迫切需求在客观上非常自然地将俄罗斯推到了国际舞台的中心。
历史地看,俄罗斯曾经是超级大国。超级大国的历史经验使得俄罗斯对于如何通过外交实现民族国家利益的最大化有着丰厚的积累。马克思也曾说过,俄国具有为了实现自己的外交目标而长时间不懈努力的传统。即以20世纪俄苏历史而言,既有成功运用自身资源而实现国际地位腾飞的经验,也有着苏联晚期因为过度依赖能源资源而延宕必要的改革所造成的惨痛教训。对此,俄罗斯的政治精英,特别是普京总统本人有着深切的体验。严格地说,当代俄罗斯的能源战略是在普京总统第一个任期的下半段,也即2003年才正式形成的,这是一个经过相当长时间深思熟虑的战略决策。
至于外部世界的情况,冷战结束以来的十五年中,国际战略态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乘苏联解体之后陷于虚弱而推行的北约东扩,部分地包括欧盟东扩这样的双管齐下,已经使得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关系重新处于严峻状态。随着伊拉克战争而不断加剧的能源竞争也使得俄罗斯不得不将自身的能源优势作为国际较量中的一个重要筹码。由于能源问题涉及到战略资源、领土主权、环境气候,包括国民经济关键领域的利益等各个方面,因此,能源问题早已不单纯是一个国内或国际经济问题,而不能不成为当前各国外交关注的重点。所以,当前形势的变化也促使俄罗斯把能源问题与它的大国外交行为相联系。
不同一般发展战略
俄罗斯能源外交不同于一般的能源发展战略,其侧重于从国家间政治的向度去确保和实现能源作为战略资源的利益与效用。
按照俄罗斯研究能源外交的权威专家日兹宁的意见,迄今为止,俄罗斯尚未确定官方的能源外交概念,但是,能源外交问题在事关能源和能源政治学术领域中得到了相当充分的讨论。
一般地说,俄罗斯能源外交或者能源对外政策不同于一般的能源发展战略。能源外交侧重于从国家间政治的向度去确保和实现能源作为战略资源的利益与效用。能源外交的总体目标包括:保障国家的能源安全,兼顾国家的对外经济和地缘政治利益;加强俄罗斯公司在国际能源市场上的地位;通过对外政策手段支持国家平等地参与国际能源合作。但是,在具体的讨论中,人们又可以发现对于上述原则又有着各不相同的理解。比如,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俄罗斯的总体能源利益究竟是什么,在出口比例、重点领域、价格水平等许多问题上,具体的国家能源利益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确定的范畴。另外,国家利益和能源部门和能源公司利益之间的相互关系也是一个经常容易引起争论的话题,尤其是在转型期利益分配机制尚不完备的情况之下。此外,国际合作中,俄罗斯究竟是更多地参与多边协调还是更多地采用双边机制,也还是一个相当难以确定的问题。
经过多年的思考和讨论,俄罗斯的政治、经济与学术精英在这些问题上的认识在最近两三年中有了明显的推进。
首先,是近年来,俄罗斯人认准了这个自身优势与外部环境变化相结合的机遇,集中了很大的精力,拟订了一系列的政府与法律文件,来阐述俄罗斯能源外交的原则立场。其中包括“俄罗斯2010年前能源战略的基本原则”、“俄罗斯联邦能源安全学说”、“俄罗斯2020年前能源基本原则”。这些中长期文件的焦点集中在通过发挥能源的杠杆作用,营建和平稳定的国际环境,实现和捍卫俄罗斯的国家利益。
同时,普京总统本人在一系列重要场合亲自大力推动能源外交。仅以今年而论,先是在2006年俄罗斯担任主席国的西方工业国家八国峰会上,普京总统明确提出了以全球能源安全作为峰会的主题,并且推动八国首脑联合发表了关于全球能源安全问题的报告。稍后2006年9月,在莫斯科一年一度的世界各国俄罗斯学家的研讨会———瓦尔代会议上,同样以能源安全作为主题,普京总统与各国学者面对面地进行了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深入对话。作为唯一来自中国的学者,我亲耳听到了普京在这次会上明确的宣示,他说:“尽管,这里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俄罗斯虽然有着比世界上任何国家更为有利的条件,但是,我任何时候都没有说过,俄罗斯是一个能源超级大国。因为,超级大国的说法是冷战时期的产物。所有人应该明白,这尽管是我们国家自己的资源,然而,不光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乐于承担责任。我们计划着参与确定世界经济领域的规则。我们希望遵守这些我们一起制订的规则。当然,这些规则首先是应该公平合理,并且考虑到能源安全问题中的各个方面。这涉及到能源的加工、运输、消费,而且,能源安全不止是消费者的安全,它还应该是生产者的安全。”这番表白,涉及到了俄罗斯能源外交中最为核心的问题。
从学术的角度来看,根据日兹宁2005年正式出版的《俄罗斯能源外交》这本新作,俄罗斯能源外交的核心任务可以确定如下:第一,推动并参与形成地区及全球能源基础设施建设,以利于进入地区能源市场,增强地区和全球的能源安全水平,提升俄罗斯能源资源的国际竞争能力,强化俄罗斯在最为重要区域的地缘政治影响。第二,参与解决全球能源问题,参与发展地区和全球层面的能源集体安全体系,以及参与发展全球能源市场。第三,积极参与环境保护和防止气候改变的国际合作,把实施京都协定的责任和机制提升为国家政策的高度。第四,确保核大国的传统地位,并将此视为俄罗斯地缘政治状况的最重要标志之一。对于俄罗斯能源外交任务作这样的确定,反映了俄罗斯对于能源与外交之间相互关系的当前形势和长期趋势的认知与把握。
灵活外交战略平衡
俄罗斯的能源外交一方面体现出这个民族非常善于学习的特点,同时反映了它独特的地缘政治特点。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能源外交,而且,都会具有自己的鲜明特点,而有别于他人。上面提到的俄罗斯能源专家日兹宁,曾经这样描述一些大国能源外交的特点:比如,美国注重实用主义,集中表现在他们总是力求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问题,以期实现美国利益的最大化。英国则表面上木讷迟缓,实际上是信息非常灵通,善于通过力量与利益平衡的原则,建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联盟,从而控制局面。法国的能源外交虽然并非一直有效,但却是善于观察,说服力强,体现出很高的智力水平。意大利则机动灵活,善于通过谈判取得成就。这位专家还提到了中国能源外交家们是如何通晓对手情况,在谈判中表现得从容镇静,并且善于随机应变。
依我的看法,俄罗斯能源外交的特点至少是受到以下这些状况的支撑:
第一,世界大国中既是能源生产和输出国,又是过境运输国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地位,给了俄罗斯无可比拟的战略优势。俄罗斯不光是一个能源富国,而且,其雄踞欧亚大陆的态势,又使得它具有了贯通四方而很少受到地理条件约束的优越地缘环境。随着世界能源规模的大幅增加,大部分能源将穿越第三国过境,从而无论出口国和进口国都必须拥有可靠的过境通道。同时,能源过境势必要求对于管线、港口、车站等基础设施的大规模投入,这又给当地的经济发展带来机遇。
第二,俄罗斯既是当今世界最为重要的能源大国,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转型国家,从传统的计划经济和高度集权的体制向市场经济和民主法制社会转型的复杂过程给俄罗斯的能源外交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其一,上世纪90年代私有化过程中金融工业寡头占据了俄罗斯的大部分石油资源,当时,国有企业开采的煤炭和原油不到整个产量的10%。一直到普京执政,这种局面才逐步得以改变。从2004年始,尤科斯公司为国有俄罗斯石油公司的子公司尤甘斯克收买,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70%以上的股份为国营的俄罗斯天然气石油总公司收购。同时,还对私人资本进入俄国内主要管道建设和购买国营能源股份实行了限制。一方面,能源领域产权结构的变化给普京实行新政奠定了基础;但同时,这一变化又不可避免地成了近年来俄罗斯与支持寡头势力的西方国家关系迅速恶化的重要由头。其二,作为转型国家的俄罗斯,虽然是一个能源大国,但是其参与国际经济一体化的水平依然相当有限,参与国际能源事务决策的知识准备、信息渠道和决策能力也是刚刚开始着手培养。经常可以听到俄罗斯媒体和学术文献中尖锐地批评政府能源主管部门缺乏协调,批评专业管理人员的专业素养不足,无力应付国际能源领域的复杂局面。看来,体制转型所带来的机会还有待一个较长时间的磨炼,才能真正地转化为管理的效益。
最后,在转型时代的条件下,市场经济所要求的务实精神和俄罗斯人传统中特有的豪放不羁品格相互结合;同时,俄罗斯人在刚刚开始摆脱苏联解体的阴影之后民族心理的重新聚合,以及对于大国尊严地位的渴望和追求,都要求在俄罗斯新时期的内政与外交中得到体现。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俄罗斯的能源外交一方面体现出这个民族非常善于学习的特点,几乎吸收了所有大国能源外交的长处,同时,俄罗斯的能源外交从空间上说,反映了它独特的地缘政治特点,也即它可以在相邻的众多不同区域和国家的利益交换与平衡中求得自身利益的最佳状态;而从时间上说,俄罗斯的政治精英也非常善于在政策与战略的迅速变换中去捕捉稍纵即逝的机会。
政策走向追求多元
俄罗斯能源外交是以其对全局、区域乃至不同的国家所实施的不同政策来体现的。
从全球角度看,目前存在着国际能源机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西方八国集团以及联合国属下的经社理事会和各种论坛等各种形式的国际能源组织与协调机制。让我们一一看来:尽管在俄罗斯正式成为WTO成员之前,不可能加入经合组织,因而也不可能成为国际能源机构的成员,但是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还是与国际能源机构在预测和规划领域积极发展了合作;尽管俄罗斯与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之间无论在产量、定价和争取投资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某种竞争,但是,俄罗斯在客观地评价该组织作用的前提下,还是以观察员的身份与之进行合作与交往。也尽管,某种意义上作为“价值共同体”的西方七国集团成员与俄罗斯之间关系微妙,但是俄罗斯还是积极利用这个讲坛推行能源外交活动。最后,尽管联合国属下的各种论坛和经社理事会的效能有限,但俄罗斯也还是积极通过各种机会,特别是在环境、核能以及其他问题上寻求这个最为重要的多边国际组织的最大支持。从全球层面来看,身份特殊的俄罗斯既是特别活跃,又是潜能巨大,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从区域和国别的角度来看,综合政治经济及战略等各方面因素,欧洲无疑依然是俄罗斯能源外交的重点所在。多年来,在欧洲50%的进口天然气中,有一半来自俄罗斯。欧洲的石油进口也有相当部分来自于俄罗斯。欧洲委员会向欧洲国家发出警告:如果无法探索到其他有效途径,未来20至30年,欧洲70%的能源需求将通过国外进口来保障。根据这些预测,俄罗斯在欧洲能源供给天平中的砝码相对加重。而对于俄罗斯来说,回归欧洲一直是其内心诉求,来自于欧洲的能源外汇也是其国民收入的一项重要来源。在俄罗斯于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以欧盟成员国身份回归欧洲的背景下,借助于能源,特别是借重于俄欧之间能源管道,可以大大加强双方的紧密联系。与以往有所区别的是,近年俄罗斯对欧洲的能源外交侧重于双边和多边并举,也即不光是与作为整体的欧盟打交道,而且也大刀阔斧地推进诸如与德国等国的双边合作,跳过与俄不睦的波罗的海诸国与波兰,直接与德国修建耗资90亿美元的海上天然气管道。
对于独联体国家的能源外交无疑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大多数独联体成员国进口能源占其能源消费的80%-100%,当然主要是从俄罗斯进口。借重于前苏联时期的能源管道,俄罗斯对这一地区的地缘政治影响至今依然超出对其他任何国家。但是,所有俄罗斯输往欧洲的油气必须路经乌克兰。于是,2006年年初俄乌之间的一场天然气大战,其要害就是俄罗斯甘愿承受风险,也要对在“颜色革命”中倾向于西方的乌克兰进行清算,同时,也敲山震虎对欧洲晓以利害。看来,俄罗斯的策略从短期而言收到了效果。至少乌克兰的亲西方势力是陷入了深重危机。目前俄罗斯在独联体地区内部是侧重于以欧亚经济共同体为核心,推动不同速度不同层面的能源合作。
至于里海—黑海地区和中东地区的能源外交,俄罗斯力图在异常复杂激烈的多边国际合作与竞争中,充分运用“公司外交”的作用,发挥俄罗斯除了油气资源与管道,还有核能、电能等诸方面的优势,采用政治与经济相互交错的办法,捍卫自己的利益与影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俄罗斯能源战略的东向转移。随着亚洲经济的持续增长,同时,也是由于俄罗斯在西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根据“俄罗斯2020年前能源战略”,俄方正在大力推动面向国内外市场的大型项目,其中包括建设东西伯利亚和远东天然气的开采、运输和供应系统以及建设东西伯利亚—太平洋输油管道。预计亚太地区在俄罗斯石油出口中的比重将从现在的3%提高到2020年的30%,在俄罗斯天然气出口中所占的比重将从现在的5%提高到至少25%。最近,除了已经确定的中俄之间的数项重要的油气管线项目,中国与俄罗斯在电能与核能领域合作的磋商也在深入进行,有望取得进展。诚如俄罗斯工业与能源部部长赫里斯坚科所言:“能源战略的‘东方部分’是对俄罗斯面临的全球性挑战和风险作出的恰如其分的回应。”可以预计,新世纪以来俄罗斯能源外交中的这一重大调整将在一个较长时期中对全球与区域关系产生深远的影响。
(演讲时间:2006年10月11日)